一九七四年夏天的瓜熟时节,娘带我去生产队的晒场上分西瓜。抓过阄,轮到我们家挑瓜时,晒场上只剩下两颗小瓜,一颗大瓜。队长奎伯向我娘说,他婶子,大瓜二十六斤,两颗小瓜加一起也是二十六斤,你挑一份吧。娘问我要大瓜还是要小瓜,我说要小瓜。娘犹豫片刻,弯下腰抱起那颗大瓜,劝我说,娃,咱要大瓜吧,大瓜瓤多,熟得透!
回到家里,娘拿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那颗重二十六斤的大西瓜。娘擦一下我咽一口唾沫,娘擦两下我咽两口唾沫,娘擦完了我还在咽唾沫。我迫不及待地递过刀去。娘接过刀望着绿得能耀人眼的西瓜愣了一会儿,然后把举起的刀轻轻放回桌子上,用手摩挲着我的头说,俺娃乖,咱娘俩吃不完这么大的瓜,等星期天你哥你姐回到家里,让俺娃吃个饱。说完,娘的泪就像珠子一样断了线,一颗接一颗地碎在了西瓜上。
盼星星盼月亮盼日升日落,终于把在学校住读的哥姐盼回了家。因为能吃到西瓜,哥姐们和我一样兴高采烈。瓜被大哥搬到堂屋的桌子上,我去厨房拿来了菜刀。就在大哥举起刀要切开瓜的刹那,娘突然说话了,娘说,咱们一年只能吃一回瓜——等等吧!娘说完站起身,叹一口气,默不作声地佝着腰慢慢走出了堂屋。我们看不到娘的脸,只有娘的伤心背影让我和哥姐们一生都刻骨铭心。
娘要我们等的是爹。
一九七四年的夏天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夏天。爹在外地工作,回家的次数过年一样稀。于我来说,爹是一个陌生的称谓,吃瓜的渴望远比对爹的思念强烈。每天的清晨和傍晚,我常在村口游荡,期待着通向村庄的路的尽头突然出现爹的身影。有许多次,我问娘,爹什么时候能回来?娘说,快了!接着娘又说,俺娃懂事了,俺娃知道挂念爹了!其实娘哪里知道,为了一颗西瓜,我稚弱的童心忍受着怎样的煎熬啊!
嫁给爹时,娘最好的嫁妆是一个紫红色的榆木板柜。柜子里盛的是一些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里显得弥足珍贵的物什,譬如几块舍不得裁衣的家织土布,几沓用来做鞋底的旧报纸,几张麻麻皱皱的元角钞票等等。那颗西瓜幸运地被娘请进了柜子里,上了锁,钥匙拴在娘的裤带上。星期天哥姐们回了家,我便撺掇他们吃西瓜,哥姐们总是缄口不语,用沉默回答我的满腔激情。得不到他们的支持,我也只好怏怏作罢。有一次娘好像突然间想起了那颗西瓜。娘咬着牙恨恨地说,不等了,让他死在外边吧!我知道娘诅咒的是爹。我自告奋勇要去厨房拿刀时,娘却颓然跌坐到凳子上,佝下腰把头埋到胸前喃喃说,再等几天吧,该回了!
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,爹终于风尘仆仆回到了家。恰好那天是星期天,哥姐都在。我咬着爹的耳朵偷偷告诉爹我们家分了一颗西瓜,藏在娘的柜子里。爹嗔怪娘为什么有瓜不给孩子吃。娘谎说不是她不让孩子吃,是孩子们懂事要等爹回来一起吃。爹在水盆里净过手脸,娘打开柜子,把瓜搬了出来。瓜还是那颗瓜,只是已褪去了原有的鲜亮,瓜皮上散布着一些零星的灰色斑点。我们兄弟姐妹早已急不可耐,叽叽喳喳闹嚷着催促爹快把瓜切开。爹满脸都是幸福,笑说,恁大的西瓜,肯定是沙瓤。爹小心翼翼切去紧连瓜蒂部分的一小块瓜皮,用它拭净刀的两面,然后把刀刃横在瓜的腰身上,用力一拍刀背,“嚓”地一声,瓜被切开了。果然如爹所说,瓜的确是沙瓤。只是沙瓤的瓜肉已经萎缩,软软地附着在瓜的内壁上,丝丝缕缕的筋络如同纠缠的腐烂水草。我们顿时全怔住了,望着切开的瓜面面相觑手足无措。先是娘背过了身去,接着爹的眼里很快汪满了两眶泪水。怔了一会儿,爹自嘲地笑了笑,喑哑着嗓子说,瓜坏了,还有瓜籽么,咱吃瓜籽,一粒瓜籽一颗瓜嘛!爹说完,率先捏了一粒瓜籽往嘴里送,瓜籽还没咬进嘴里,一颗硕大的泪珠溢出了爹的眼眶……
许多年后的一个夏天,我吃着西瓜问满头白发的娘,我说,娘,您还记得那年咱家分的那颗西瓜吗?
娘答,忘了!——只记得有一年生产队里死了一头驴,煮了好大一锅驴肉。分驴肉时队长说肉钱到年底算帐时从工分里扣……想起你们兄妹看别人家孩子吃肉时的馋相,现在我心里还针扎一样地疼!